Wednesday, June 28, 2023
我爸和全鎮最潦倒的酒鬼成了朋友……
1：
如果按照物以類聚，人以群分，這個規律來看，我爸和宋貴成為朋友，倒很容易理解——兩個人都愛喝酒。
宋貴是誰？
全鎮貧窮，懶惰，混日子的代言人。很多人心裡瞧不起他，起初不是因為他窮，而是他曾經做的事令人無法接受。
簡單地說，七八年前，宋貴老婆生病了，好不容易攢點錢，被他偷去賭博輸光了。可憐的女人，因為是嫁得遠，看病籌錢的事，娘家幫不上忙。丈夫又不靠譜，只能一個人苦苦地強撐著。
聽說，她每天都是扶著牆走路，給一家人做飯洗衣服。
許是上天不忍她繼續受煎熬，半年後，她去世了。當時，一個女兒11歲，一個兒子1歲左右。
出殯那天，小鎮上最冷酷的人，看著一個小女孩穿著孝，孤零零地走在靈車前，都忍不住心酸嘆息。沒媽的孩子可憐啊。
宋貴，這是太作了啊！一個人做的事，要是連親生骨肉都不顧慮，還有良心嗎？
從此以後，宋貴成了所有人心中，無情無義，自作自受的典型。
大家看他，眼中總有藏不住的厭惡。
幾年過去了，宋貴的老婆事漸漸被人遺忘，可他整天醉醺醺的樣子，卻讓人厭惡至極，連他兒子的老師都知道他愛喝醉酒。
面對不幸，他選擇了沉淪。也註定被人瞧不起。
2：
作為小鎮的「移民」，我爸到這生活不過三年而已。我家和宋貴家離得很遠，他倆認識是在鄰居家的喜宴上。
那次宴席，好幾百人，至今我還好奇，他倆怎麼碰上的呢？
是先確認過眼神，遇上對的人，才喝的酒？還是酒逢對手，不喝不相識？我估計兩種因素都有。總之，二人一見如故，席終人散，已稱兄道弟，交換了名片，當然是微信的。
其實，一開始，我並不知道兩人的交往。偶然有一天，我問我媽：「我爸今天在哪喝酒了？」
「還不是他新認識個朋友，叫什麼貴。」
再仔細問問，才了解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3：
在小鎮上生活過的人都知道，幾乎這家和那家，都能扯上點親戚關係，所以人與人之間沒什麼隱私。
比如別人討論到我的話，就會說我婆婆家哪的，娘家哪的，姊妹幾個，誰誰是我大姨，誰誰是我表舅等。從不不知道的我，聽完後，也會「哦」一下。以後我就成了他口中，誰誰的兒媳婦或者外甥女。
因此，一聽到我爸和宋貴成了朋友，我第一反應是堅決反對。
我很怕。想想宋貴不靠譜，而我爸卻和他交往，別人會如何看待？背後議論的時候，會不會說到我？我爸這次交友不慎，會給我丟臉的。
這是我心中的顧慮，但沒直接說，怕傷著我爸。結果，他們友情的小船游啊游啊，直到今天。
其實，是我後來改變了想法。雖說我好面子，可是相比我爸的開心，後者更重要。
而且，我也試著站在他們的角度考慮過。黑格爾說過「存在就是合理」。我爸看到阿貴，大概是想到了早年間的自己。
20多年前，家庭一場變故，使我爸一蹶不振。隨後五六年，他喝酒，鬧事。親戚們提到搖頭嘆息，街坊四鄰冷眼相看。連七八歲的我，都覺得在村裡抬不起頭，很是自卑。那幾年，我爸也交了兩個好朋友。
這兩個好友，各有各自的不幸。
一個兒子先天愚笨（唐氏兒），但媳婦不能再生育了。一個家裡只有兩個女兒，沒有兒子，在農村自覺低人一等。
當年，我爸和他倆成天在一起，抽煙，喝酒。好得像是一個人。但在年幼的我看來，那兩位朋友是仇人，我爸喝酒都是他們灌的。有一次，其中一個叔叔到我家，我爸讓我叫聲「表叔」，我狠狠地瞪了那個人一眼，扭頭就走。
小孩子的恨和愛，從不隱藏。
當時的我，怎會理解幾個人的苦悶呢？他們像小鎮的宋貴一樣，生活給了重擊，不是堅強地咬牙堅持，而是狼狽地趴在地上。灰頭土臉就灰頭土臉，再不看路。
後來，我和妹妹漸漸長大，我爸意識到再不能那樣活，就開始外出打工掙錢。
十幾年後，我嫁到了這個小鎮，我爸也隨著過來生活。
他和宋貴認識有些命中注定。
4：
前天，我爸提著一袋柿子回來。
「哪來的啊？」我問。
「阿貴給的，我不要，他非給我摘。」我爸大聲說著，聲音里有明顯的自豪感。
難得我爸這麼開心，我心頭微微一顫，想想他們在一起的畫面：
兩個人在屋裡閑聊一會兒後，我爸要走。宋貴讓他等下，說家裡柿子紅了，摘幾個回去。我爸推辭。宋貴堅持相送，最後我爸提著柿子，走到門口時和宋貴笑著告別。
如果，我爸和宋貴能夠給對方帶來快樂，為什麼不祝福呢？
5：
這個社會是分階層和圈子的。
我爸自卑，敏感，他絕不會看誰有本事就去靠近，而是躲得遠遠的。宋貴呢，習慣了不屑和鄙夷，可孤獨也讓他渴望接納和包容。
宋貴需要我爸的真誠相待，我爸需要宋貴年前的輕鬆自在。
世俗來看，這是兩個都不怎麼體面的男人。他們抱團取暖，本身就是件很很勇氣的事——承認和別人的差距，面對現實，但不放棄人生。
在這，我突然想起教過的幾個「差生」。三個小孩都是考試只有幾分的留守兒童，排位讓他們往前坐，死活不肯，堅持做最後一排角落。下課了，他們三個人玩，偶爾也會鬧矛盾，但很快又和好。
看吧，小孩和大人一樣，都在各自的世界邊緣，默默地存在著，等待著。
莫泊桑在《一生》中寫到：人這一生，既不像想像得那麼壞，也不像想像得那麼好。
我理解的是——既然人生如此，那麼每個人也是。誰都有自己的難處，大的，小的。有的很快過去，有的得好多年。
但不管怎樣，只要堅守做人底線，每個人都應該得到尊重。哪怕他是個酒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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